消毒水味儿的葬礼(其三)

实事求是的讲,没有写就是因为懒。

正月初六

遗体还暂厝在原先的内间里,盖着一种我字典里没有的东西,大小恰好能覆盖整具遗体,上面写着梵文,画着各种大小的万字,头侧大书“南无阿弥陀佛”,脚侧是莲座。倘若做白事的人家信仰 耶和华,恐怕就要写着“以马内利”或是“哈利路亚”什么的,再整些死海古卷上的图案和文字——那可不就是人类补完了嘛。当然也可能并没有这样东西盖着。

死后24小时,要换寿衣。高中的晚自修读物碰巧有各种刑侦小说,里面提到过尸体分时段的变化情况,24小时换上寿衣差不多是极限了,再拖下去恐怕更难处理。这些事情我们孙辈的被一律屏退,因此具体的情况我并不知道。据小姑姑说,一切都很顺利,祖父也很配合。接着我们进去帮忙把穿上新衫的祖父移到外间的灵堂。祖父也很配合。

安静的夜,只有喇叭里“南无阿弥陀佛”的佛音不断。

正月初七

道士指定的初七下午,叫来灵车把遗体拉到乡下的殡仪馆去。此前我从来没有去过殡仪馆,堂兄弟和堂姐倒是去过。大家一直都说灵车是开得很快的,因为现在路上的车不会多,司机也熟路。我也就怪了,这公路上的车能比凌晨四点的秋名山上车少吗,或者这司机都精确地知道路上每一处排水沟的位置吗?

这一天来了很多亲戚来帮忙。有很多东西都要搬到殡仪馆去,供我们守夜人吃喝和生活的用具自不必说,灵堂也是差不多要搬到殡仪馆去。有一根灯杆,一柄船桨,一根扁担,都用红漆漆了,这是道具;有一只篮子,提把很高,里面插着香烛,播放佛音,这也是道具。红扁担挑着两筐,装着这两天要化的纸钱、香等等。大概那红漆三兄弟是引路的、交通工具和行李,那只充当香炉的篮子就暂厝这祖父的灵了。我是孙子,而且也就我一个孙子,所以要我端着遗像,香炉篮子跟在我后面,遗体跟着香炉篮子,其他家伙什跟着遗体走。我前面只有一个撒纸钱的引路人,大概万物有灵,先用钱买通了才方便走。

临行前,祖母终于大哭了一场。因为祖母跟去守灵既不合适,也不方便,这就是她能见到三次元的祖父的最后一刻了。不过如果按照现行微博女权标准,我祖母应该是不哭且坚决不哭,闹且大闹特闹,这样才是真正站起来的女性。从结婚之后到现在的几十年,祖母不像是和祖父共同生活,倒像是一个被婚姻困住的奴隶,永远低祖父一头,永远要满足祖父的需求。祖母哭的内容是责备祖父走得不是时候,赶上新冠疫情,一切被迫从简,不然子女肯定能让他好好走,走得体面,走得有排面。

队伍出发了,遗体出门之后在巷子里走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们也一直在哭,哭得很大声。祖父生在这个巷子里,也是在这个巷子里死的,幼年和晚年的生活范围没有离开过家100米,多少有点衔尾蛇的样子。遗体上了灵车,大家也就停止了哭泣。

当然不可能真的从家门口走到殡仪馆的。走了一段路,就坐车前往殡仪馆了。我端着遗像,坐在最前面。灵车载着撒纸钱的人,开在我们的中巴车前面。

灵车确实很快。

这天余下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述的。只有一件:遗体送到以后,要暂厝在守灵厅的冰棺里。穿着防化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工作人员把祖父从原来载着的门板上移到冰棺里,然后要再合上棺盖。不过棺盖和冰棺之间留了一条极细的缝隙,用毛巾塞上,大概意味着“这还没盖棺”。

冰棺工作的温度是零下22度。这类温度控制的机器通常都是钟摆式的,降温到一定温度后就停止工作,升温到一定温度就开始工作。因此压缩机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正月初八

今天的凌晨是由我们一家来的守的。父亲因为前日一系列的事情,已经非常疲惫。上半夜虽然睡了几小时,仍然很困,倒在守灵厅的长椅上睡着了。我母亲折了一筐要拿去烧的金元宝以后,也会去睡觉了。守灵厅里能动的就只有我一个。

前文提到的压缩机突然又工作起来,给静谧的夜增添了恐怖气氛。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是,守灵厅的灯光色温相当冷,可能和各种恐怖游戏采用的是一款灯管。

但是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人就是死人。生前与我并无甚过节,死后他又要仰仗我才好入土为安,死者又何必与我过不去,好好佑着我恐怕才是正经。当然,我是无神论者,这对我来说更不可怕。

下半夜的殡仪馆也是灯火通明的。隔壁也有几家守灵,不过依我看恐怕还是打瞌睡的居多。我家暂用的守灵厅在建筑的西南角,公共卫生间在东北角,要去洗手间需要经过其他所有守灵厅的门口。

It was a long journey.

不过没关系。这一路上的墙壁上都挂着各位二十四孝的宣传板,这可是活化石级别的乐子。每经过一次“郭巨埋儿”和“卧冰求鲤”我就想到:

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二十四孝图》,鲁迅《朝花夕拾》

以及: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同上

小学时候读《朝花夕拾》,还没觉得那么好笑。这在殡仪馆里见到,倒觉得这殡仪馆也朋克得可笑起来了。

另一件相当朋克的事情就是,殡仪馆非常贴心地考虑到遗属要烧纸钱和消防安全之间的矛盾,特别设立了一个房间来让家属烧纸钱。这个房间在卫生间旁边。而且这个房间除了地板,都是由不锈钢板镶着的,各个守灵厅分别有一个不锈钢的龛,可以用来烧纸钱,放香炉和蜡烛。这东西为什么朋克呢?首先,他都是钢的,却是把普通建筑里的一个房间改造来的;其次——不得不说大预言家鲁迅——: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自序,鲁迅《呐喊》

守夜的第一美事,应该就是可以看些深夜该看的电影电视剧动画了。早早备好的《攻壳机动队》看完,只留下:

看完之后和一位对艺术有深刻见解的朋友聊起这部作品。有删减。

正月初九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述的风俗。


家里家外,破事一堆。可能不仅仅是懒,也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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